《谁的木琴》东阳一：我只想描写人的欲望

　　徐昊辰/文 阿取/图

　　 日本知名导演东阳一曾创作出《梦幻村庄》等多部名作，不仅在日本获评甚高，在海外也屡屡获奖，得到肯定。现年已有81岁的东导演时隔六年推出新作前不久登陆日本院线，而在10月底举办的第29届东京国际电影节上亦被选入“JAPAN NOW”单元与观众见面。

　　《谁的木琴》改编自曾获日本直木赏的作家井上荒野所著小说，讲述的是平凡主妇小夜子在收到年轻美容师海斗的邮件之后，化作一名跟踪者而引发的一系列故事。主妇由日剧女王常盘贵子饰演，美容师由年轻代实力派演员池松壮亮饰演。

　　我们在东京电影节期间就这部新作以及以往的经典作品对东阳一导演进行了采访，他向我们解释了拍摄《谁的木琴》以及启用池松与常盘的理由。而当我们聊到与中国的联系时，东导演透露《三垒手》曾获邀去中国展映，但最终因自己负伤未能一同前往。对于张艺谋导演创作出的年代，东导演不吝盛赞，称当时的日本无法制作出如此出色的电影，相较于中国，日本在电影上完全是“追赶者”的身份，但现如今的张艺谋作品却让他喜欢不起来。

　　关于《谁的木琴》：想挖掘池松壮亮更多潜力

　　：《谁的木琴》是您时隔6年的新作，请问您拍摄这部作品的缘由是什么？

　　东阳一：恩，这是我偶然在书店中发现的这本井上荒野的小说，《谁的木琴》这个标题一开始就很吸引我，因为我完全不知道这个标题是什么意思。在读完这本小说后，我就有了将其拍成电影的想法，我很担心这本小说被其他导演率先拿去拍成作品，担心被他们拍成烂片。所以，我就迅速联系了我的制片人，于是这个电影的企画就完成了。

　　：这部作品真的是一部非常精彩的作品，让我思考了很多。虽然影片的主人公是主妇，但是我自身还是对池松壮亮扮演的“海斗”一角充满兴趣。可能是自己和角色年龄相近的关系，作品中海斗的行为有时候可以理解，但有时候觉得他的行动有点匪夷所思。导演在拍摄这部作品时，是想把“海斗”塑造成怎样的一个角色呢？

　　东阳一：恩，对于角色的了解估计确实会产生因人而异的局面。他不是当代社会中一般的年轻人。我就是想描写一个有别于普通青年的角色。这种人物或许在社会上并不起眼，但是肯定是存在的。这个角色一直很孤独，身边又是无处不在的社会压力，但他还是通过自己的办法去克服孤独，去寻找自己的人生之路。如果是普通青年的话，或许就会因为女友的质疑断绝与主妇之间的来往，但他却不是，他有自己的想法，他想通过自己的思考去寻找真实的自己，他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尽可能的帮助周围的人。

　　：池松壮亮是如今日本影坛屈指可数的演技派年轻演员。这次东导演为什么启用他作为您的主角？

　　东阳一：恩，就像你说的那样。一方面，他是年轻演员中的佼佼者。另一方面则是，据说当年他在看完我20年前的作品，在柏林获得评委会大奖的《梦幻村庄》之后，非常震惊，并在1、2年前提出想和我见一次面。之后我们见面聊了很多，他表示如果有机会，非常想出演我导演的作品。而我在读完《谁的木琴》之后，就觉得池松壮亮应该很适合“海斗”一角，我之前也看过他几部作品，他的表演确实不错，但是还是有不少地方是我不满意的，所以我想通过这次机会把他最出色的一面给激发出来，于是就有了这次的启用。

　　：回到这部作品的主人公——主妇小夜子，由于中国国内的家庭主妇非常少，所以我之前对家庭主妇这个概念没有很深的了解。来到日本后，确实发现了家庭主妇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她们虽然以照看家庭为生活主轴，但是家庭生活之外，她们到底在想些什么真的很难预料。特别是像本片中的小夜子，她的家庭环境也不差，也不缺钱，所以才会导致其令人意想不到的古怪举动。从最后的结局来看，导演您也没有给出非常明确的解说，您是不是一开始就想设定这种开放性的结局，来让主妇这个角色变得更加神秘，更加令人捉摸不透？这样才达到了您想追求的最终效果？

　　东阳一：“主妇”一词一开始其实是表达对这种女性的尊重，她们天天忙里忙外，为整个家庭奔波劳累。但如今的日本社会也开始发生了改变，有更多的女性开始进入社会工作，那如果出现孩子年龄还小的情况，她们就会非常辛苦，如果工作了就不能带孩子，而带孩子了就会失去经济来源。日本没有美国那么好的福利，幼儿园数量不足的问题已经困扰了整个社会多年。所以，如今的主妇其实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她们的心理很矛盾，生活也不太安稳。

　　而作品中的这个家庭，丈夫工作稳定，刚刚购入新房，而孩子也已经进入中学。对于主妇而言，她或许会感觉到算是阶段性的完成了任务，或许没有去真正用心考虑过这个问题，但心中肯定出现过这种微妙的感觉。所以，她可能会想出去发挥一下自己的才能，去寻找自己想做的事情，当然回到家后她又将变回主妇。我觉得社会上有这种想法的人肯定是存在的。女性到了30-40岁的时候，一旦出现了一个让她动心的人或事，她们完全可能做出像小夜子那样的行动。

　　：本片的女主角常盘贵子是昔日日本的电视剧女王。但如今她却开始渐渐的走进了电影的世界。前两年大林宣彦导演的作品《荒野四十九日》中，她的表演非常出色。东导演您此次为何使用她做本片的主角？

　　东阳一：我这个人一般不会很彻底的去调查演员。常盘贵子的作品我确实看过几部，但是我不想进一步的去了解她的表演，因为她合作的都是其他导演，而创造出来的角色也都是其他导演的要求，所以我如果找演员的话，只是凭我自己的感觉来行事的，我觉得常盘贵子和《谁的木琴》主角很相似，所以就决定邀请她担任影片的主角。而她也非常乐意出演我的作品，我当时就和她说，你不用考虑任何以前表演过的角色，只要“你”来到片场就可以了。

　　关于导演生涯：我想描写的只有人的欲望

　　：东导演一直被很多日本评论家称为是女性描写的大师，您确实在70-80年代创造了大量杰出的女性映画。例如《不再托腮遐想》《三垒手》《四季，奈津子》等。《三垒手》中，高中女生去卖淫令人十分震惊，而《奈津子》中也有去东京拍摄裸体写真的故事。80年代的日本确实比现在更加开放，您当时是不是意识到这点才创造了那么多关于“女性在社会地位上发生变化”的作品？

　　东阳一：恩，当时我确实是比较关注女性在社会地位上的变化，那个年代现在回想起来依然非常怀念。其实，我拍摄电影的宗旨就是捕捉“时下社会”中存在的，但又没有被众人发现的东西。就像这次的《木琴》那样，表面上的日本社会是那么充满压力，而电视台则不停的宣传什么“励志精神”。但其实还有很多没有受到关注的东西依然非常适合描写，就像《三垒手》和《奈津子》的那个时期，年轻女性经常会为了某种原因去出卖自己的身体，但究竟是为什么让她们走到这一步，其实这无法用言语来简单的形容。人的心情往往会出现非常复杂的局面，而我的作品就是想把这些被人忽略的场面通过电影的手段来传达给社会。

　　说到《三垒手》（当年电影旬报年度最佳电影），其实当时我还受到了中国的邀请，去参加电影的展映活动，但是我因为在打棒球时受了重伤，最终没能去成，确实有点可惜。当时可能是日中友好协会的黄金期，我们之间的交流也非常多。我自身也对那个年代的中国电影非常钦佩，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特别是当年张艺谋导演的《红高粱》，那时的日本绝对制作不出如此出色的作品，我们完全是“追赶者”的身份。当时的张艺谋导演真的非常具有才华，之后他也创造出很多精彩的作品，只是最近这些动作大片我非常不喜欢，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够重新回到原来的状态之中。

　　：今年有10部作品在中国大陆上映，您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东阳一：我当然非常高兴，中国能以正规的手段公映电影。政治问题就交给那些政治家去玩吧，我们民间的交流应该长期保持下去。中国的电影真的有过非常辉煌的年代，我也希望我们之间可以互相学习下去。

　　：您的作品《情妇玛侬》在2013年发行了DVD，这部作品一直被日本媒体称为“梦幻作品”，一来是当年公映时遭到了院线的莫名排斥，导致几乎所有观众都没能看成这部作品。此外就是您当时拍下了最美的乌丸节子，很多影评人都感叹您对肉体的塑造是多么的美。其实，在80年代，您的很多作品都包含了大量“情色”电影元素。而且和您合作的演员都是如田中裕子、大原丽子这种当时人气绝顶的女星。纵观如今的日本电影界，出色的“情色映画”越来越少了，而且关于情色映画的制作也逐年下降。您如何看待这个问题？此外，您好像在近年为残障人士拍摄过三部“情色作品”？

　　东阳一：是的，当时有一个电影委员会希望给看不见或者听不着的人提供一些“情色电影”，于是我就在那几年制作了那三部作品。

　　关于为何如今的日本电影界中“情色电影”减少的局面，因为我也不是制片人，所以也不好回答这个问题，可能是整个电影市场的趋势所造成的吧。不过，即使如此，近几年来的日本还是出现过不少出色的“情色电影”。其实，我个人对于“情色”一词一直没有什么兴趣，拍摄这些电影的初衷也不是刻意去追求情色元素，我要的是那股“欲望”。这里所指的“欲望”并非单只“性欲”，是更加广义的“欲望”，对于“活着”这件事的“欲望”。

　　日本看上去是一个很自由的国度，其实完全不是，所有人的欲望一直被长期压制着，而在这压制背后所产生的愤怒就是激发欲望的原动力，而且欲望可能一辈子都释放不完。这种欲望的释放看上去会让人理解成情色，这点上我倒没什么抵触，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我自身一直对情色没什么兴趣，想拍摄的，想钻研的东西只有人的欲望。活着的欲望其实包含了很多东西，比如两个人恋爱时产生的心跳加快，这其实就是欲望，而艺术家们也每天和欲望打交道。也就是说，人要活下去并不能只靠食物这种看得见的东西，如何每天高兴的活下去，其实就是欲望的问题。日本的资本主义每天都压迫着很多人的生活，日本非正式员工的数量已经达到了2000万人，为什么会变成这种局面，其实答案很简单，就是资本主义的构造所造成的，人的欲望被进一步的压制着。你可以想象一下战争，人是因为欲望所以才去杀敌的。我个人不是那种喊喊“反对战争”口号的人，我觉得我们还是要从根本看问题。人其实就是欲望。80年代的作品只是欲望变成了情色而已，我想描写的只有人的欲望。

　　：东导演您在90年代的作品风格和80年代截然不同，池松壮亮喜欢的那部《梦幻村庄》以及名作改编的《没有桥的河川》都是描写“日本原风景”的作品。这两部作品也想您之前所说的那样是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拍摄的吗？

　　东阳一：恩，确实是结合了当时的时代背景。当然我的电影并不是像以批判的眼光来看待社会，更多的是以观察的角度出发。《梦幻村庄》是在1995年公映的，当年日本发生了一件震惊世界的事件——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当然，我们制作这部电影是在这之前就开始的，当时的目的是因为1995年是二战结束50周年，在这个节点上，我想制作一部关于“回顾”的电影，看看50年前的日本人的生活方式是怎样的。我创作这部电影并不是为了让大家去怀旧，还是想让大家再次回归原点去思考，然后对比当下社会的形态。我当时就很想知道，观众在看完那部作品之后，走出电影院时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关于黑木和雄：战争三部曲会被进一步评价

　　：今年是黑木和雄导演逝世10周年，我最近也刚好和朋友一同观看了他的早期作品《飞不了的沉默》，真的是无与伦比杰作。当时，东导演好像还担任了本片的副导演。您如何看待黑木和雄在日本电影界的地位，我一直觉得他的作品，尤其是早期作品有点被过于忽视了。

　　东阳一：恩，他的早期作品确实有点被忽视的感觉。不过，电影界一直存在着这种为了追求自己的映像世界，放弃一般观众的导演。我和黑木导演非常熟，他是我最好的前辈。其实当时《飞不了的沉默》受到了不少影评人的绝赞，但毕竟还是少数，关于他的早期作品，我个人是很喜欢的，虽然也存在着有缺陷的作品。之后，他的电影路线逐渐趋于统一，著名的战争三部曲相信会在之后的年代中被进一步的评价。

　　：就像东导演所说的那样，黑木和雄导演前期的作品会让众多观众看得一头雾水，而当时ATG这个公司却一直支撑着这些像黑木和雄导演这种敢于挑战前卫映像的新人。东导演您也拍摄过2部ATG作品吧？如今，ATG这个公司已经没有了，您如何看待ATG在日本电影史上的地位，是不是现在的日本也依然需要ATG这样的电影公司？

　　东阳一：恩，当时森岩雄先生他们真的很了不起，他们也培养了不少年轻导演。当时，如今的日本电影界就是你想创作一个类似于ATG的电影公司，估计可能性也不太大。怎么说呢，我们的那个年代还是“摄影所”年代，导演进摄影所练习几年后，一般情况下都能拍摄电影。但是，现在“摄影所”年代早已结束，如今想成为导演这件事是非常需要有觉悟的，没有摄影所的磨练，想成为导演真的非常困难。但反而言之，这样却能淘汰一些没有能力的人，像这次东京电影节参赛的那些年轻导演，他们的才能已经得到了肯定，只要自己朝着这个方向去努力，我觉得他们还是有希望的。只是如今的日本和好莱坞越来越像，制片人的权利越来越大，这样很可能为了迎合大众口味，从而抹杀年轻导演的才能。

　　关于石原理美：对现在的她没有兴趣

　　：石原理美如今已是活跃在日本第一线的女演员，其实她当年是通过东导演的《我的爷爷》开始崭露头角的，之后这10年来，她的变化非常之大，和您电影中的那个年代完全不一样。您如何看待这位自己昔日发掘的女演员？

　　东阳一：恩，当时拍摄《我的爷爷》时，她只有15-16岁，通过自己对剧本的理解，很好的塑造了那个角色，我当时觉得她很有才华。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发生变化也是自然的，她现在真的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我现在对她没什么兴趣（笑）。我选择演员还是那句话，凭我自己的感觉，但正因为如此，或许哪一天我还会去找她来演我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