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家庭的电影，可能没人拍得比他更好

　　本文来自“玩儿电影”公众号（id：wan2movie）

　　在一对老夫妇结婚50周年前，在一个晚上，丈夫漫不经心地问妻子，想要什么礼物。

　　对方出乎意料又一脸淡定地回答：一纸离婚书。

　　这是山田洋次导演的《家族之苦》的片头。

　　看似违背伦常、如同骤然掀起的惊涛骇浪一样话题十足，但实际上，解构生活，突然从日复一日的麻木循环中如梦初醒，正是日本电影中最司空见惯的话题。

　　大家都生活在一个被压抑得令人窒息的社会当中。

　　桥爪功饰演的老爷爷满脸傲娇，天天耍宝，气呼呼地说： “这么多年来在工作上受气受累，辛辛苦苦地为家里赚钱，没有想到临到老来，却被妻子这样挑剔。”

　　而吉行和子出演的老奶奶温柔倔强，娓娓道来： “本来以为可以就这样忍耐下去，可是实在已经无法忍受你睡觉打呼噜、将臭袜子扔得到处都是。现在孩子们都已经长大，我也是时候追寻自己的幸福了。”

　　说起来，好像谁都没有错，好像谁都很委屈。大家都努力生活，为生活牺牲了许多。可是又是为了什么呢？

　　盼着周末、盼着发工资、盼着新年的烟火、盼着孩子长大。不知不觉，人生就被分成一个个的节点，看似按部就班，自己在一点点成熟、一点点进步，但不知不觉，原来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回首过去，人生就好像一条抛物线，那么最高点又在哪里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走向下坡路呢？

　　而就在全神贯注于那不断支撑自己前进的小小希冀时，真正想做的事情，所谓的 “梦想”，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遥不可及。

　　于是，老奶奶提出了离婚。

　　三年前，山田洋次翻拍了六十年前小津安二郎最著名的作品《东京物语》，从人物到剧情，几乎完全相同，但其内核却完全不同。

　　一对久居乡下的老夫妇满心期待地到东京来看望早已成家的儿女，却发现孩子们看似客气，实则敷衍冷淡。

　　东京的短短十日里，看尽人生冷暖。这城市这样大，却容不下两位人生舞台上功成身退的老人。

看着杉村春子这样一张亲切的脸，实在很难想象她演一个刻薄自私的长女

　　小津拍这部电影时，每一个镜头都好像一把钝刀。一家人围坐在一起，静静地坐着吃饭、说话、摇动扇子、蚊香燃起袅袅轻烟。一切尽在不言中。

　　就好像片中有一幕，性情耿直的小女儿说：“人生真的这么令人失望吗？”

　　而原节子扮演的二儿媳则回答： “是啊，是这样的。”

　　即使在这时，说着这样的话，她也依然在甜甜地笑着。

　　这就是小津的残忍。

　　而山田洋次的《东京家族》，虽然人物设置和剧情走向和原作几乎完全相同，尤其片头连场景和镜头切换都完全一致，但正是细节处，展现了两位导演完全不同的情感。

　　山田洋次并不介意人物之间发生直接冲突，他们是吵吵闹闹的、一定要把温情表面下所有的伤疤都揭开来。

　　妻夫木聪所饰演的小儿子更集中体现了这种差异。他在原作中已经去世，而在《东京家族》里，是个开着古董车、没有固定工作，表面叛逆、内心却温和孝顺的人。一个可爱而温和的宅男。

　　当他看到了长子和长女令人寒心的举动，会大声直斥：” 你们太自私了！ “

　　他和女朋友、苍井优饰演的纪子，两人相濡以沫的深厚感情，也让父母都大为宽慰。

　　就如同《东京物语》中老爷子出去喝酒，令他感慨的是战败之殇、举国之痛。小津的镜头下，最终所表达的也是一种不可避免的伤痛，是父母与子女之间必然的分开，是人生、是时代必然走向的终点。

　　但山田洋次却是乐观的，家庭没有解体，妻夫木聪和苍井空象征着崭新的希望。

　　今年的《家族之苦》，就好像是对《东京物语》的另一次遥相呼应。

　　依然是相似的人物设定，老夫妻和各自成家的三子女，全部是原班人马。

　　情节走向也是相似的——

　　《东京家族》是老夫妻突然来东京，这里就是老夫妻闹离婚。

　　《东京家族》里子女是不愿意招待父母，这里则是不愿父母离婚、影响自己的声名。

　　《东京家族》里妻夫木聪因为和父亲不和，早早地搬出家里；而此处他有着体面的职业——钢琴调音师，和父亲、大哥住在一起，充当家庭的调和剂。

　　《东京家族》里母亲病重，这里父亲就住院。

　　但是，熟悉的配方却有完全不同的内核。

　　《东京家族》里人人都是自矜身份的中产阶级、说话做事文质彬彬；而在《家族之苦》中，且不说耍宝的老父亲、懦弱的大女婿制造了多少笑料，几乎人人都自带山田洋次熟悉的”庶民“特性，接地气、爱吐槽、而且时常笨手笨脚。

　　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无疑是父亲突然昏倒的一场戏。

　　所有人都手忙脚乱地扑倒在老父亲身上，就好像在玩叠罗汉一样。

　　护士出身的的苍井优要去帮忙，却被一把推开说”这种事情你就不要操心啦“。

　　满脸精英的大哥打起急救电话来却慌得语无伦次，连家里地址都说不清楚。

　　而火急火燎赶来的救生员们，看到玄关的一堆鞋子，居然喃喃自语地说”鞋真多啊“，然后一丝不苟地帮他们把鞋子摆到旁边，再脱鞋进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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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重点全错的行为，把一场本可以令人揪心的悲剧变成了闹剧。

　　但最让人感慨的，无疑是病房里老父亲悠悠醒转过来后，一贯骄纵自私、已经开始计划父亲葬礼的长女，突然哭着扑上去像是要打他，脱口而出的却是：“爸爸你总是这样，让我怎么办……”

　　嘴硬的真情，也就是这个样子吧。

　　这样让人笑个不停、笑着笑着就留下泪来的一家子，就好像是山田洋次在向小津隔空喊话。

　　守礼而疏远、《东京物语》式的家庭，就好像整日戴着面具的人，而他们摘下面具，就该是《家族之苦》里这样。人人都不完美，都有各种各样的缺点、会闹各种各样的笑话，但却依然是紧紧相连的一体。

　　这是他心中的“家庭”。

　　家族的苦与幸，犹如硬币的两面，永远共同存在，区别无非是你先看到的是苦还是幸。《东京物语》是以”幸“为出发点，老夫妻满心期待地来到东京，于是此后他们的生活只能每况愈下。

　　而《家族之苦》则是一开始就将家族的”苦涩“和缺点放到最大，见识到最糟糕的一面，才能守得云开见月明，见到最好的一面。

　　这是八十五岁的山田洋次的乐观，也是他的豁达。

　　故事讲到这里，吉行和子是否还要离婚，似乎也不再重要了。

　　对于擅长拍家庭题材的山田洋次来说，这并不是近几年来他唯一的一次致敬。

　　去年的《如果和母亲一起生活》，无论是从反战和亲情的题材、体现战后平民的悲惨生活的切入角度、还是那句著名的“昭和二十年八月九日，上午11点02分，我死了”，显然都向《萤火虫之墓》有所致敬。

　　影片中表现原子弹爆炸的一幕非常有震撼力

　　比起《家族之苦》，这部电影显然有更多的光环。

　　由吉永小百合牵线，促成了坂本龙一与山田洋次的首次合作，也是坂本自去年因病休养以来回归的第一部作品。

　　男主演二宫和也凭借本片拿到了旬报的最佳男主角。

　　这部电影还将代表日本角逐今年奥斯卡的最佳外语片，此前山田洋次只凭《黄昏清兵卫》入围过奥斯卡。

　　虽然以反战为题材，刻画的也是战后庶民的清贫生活，影片的切口相当小，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原子弹袭击中丧生的儿子的亡灵，和母亲在家中交谈的场景。

　　二宫和也对着母亲侃侃而谈、意气风发的样子，也颇有几分演舞台剧的意思。

　　我在B站看这部电影的时候，不停有人刷 “原子弹下无冤魂” 。这个论调我实在是不能认同。使用原子弹是否正当，这件事没有定论；但毫无疑问，除了战争狂热分子，任何平民都是原子弹下的冤魂。

　　然而，同样不可否认的是，和大多数日本导演一样，山田洋次处理起 “反战” 这个题材，多少有些语焉不详。他跳过了战争本身和战败者的心态，谈的是与战争毫无关系的母亲和儿子。

　　因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部电影同样是《东京物语》的一种变奏。

　　但，在时代的限制下，它几乎被扼杀了其他所有的可能性，而变成了这样一部从头到尾都温情脉脉、也只能温情脉脉的电影。

　　战争年代，人人自顾不暇、朝生夕死。除了用力去爱，抓紧每一秒钟爱惜彼此，还能做些什么呢。

　　当然，我相信即使如此，这部电影也应该可以有更好的处理方式。而我们现在见到的成品，就和二宫和也从头到尾用力过猛的台词一样，字字句句都是爱，却反而因此感受不到爱。

　　大概因为“战争”这个题材，对于生于三十年代的山田导演来说，依然有着太过深重的切肤之痛。

　　如今的山田导演，以自己的八十高龄，依然保持几乎一年一部的高产速度推出新作。明年他还将带着原班人马，携《家族之苦2》归来。当然非常值得期待。

　　这些电影，总归是看一部少一部的，但山田洋次的人生智慧，却好像怎么也学不完。

　　人生的难题如何解决，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我们所能做的，无非只是无数次地通过旁观他人的人生轨迹，来审视自己所做的选择。

　　但是家庭的难题呢？

　　无疑，山田洋次的电影在努力地告诉我们，家庭并没有难题，爱就是唯一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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