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皇可以退休但日本人不行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ID:new-weekly),作者:夏川,封面:嶋田达也
今天,日本改朝换代。
2019年5月1日起,日本正式进入令和年代,德仁继位,成为日本第126任天皇。
履行了天皇职责30多年之后,85岁的明仁天皇终于可以卸下繁重的公务,去过他的退休生活了。
左一,雅子皇后;左二,新天皇德仁
明仁是202年来,日本首位生前退位的天皇,为此日本国会特地制定了一部《天皇退位特例法》来安排天皇退位事宜。
虽然退位是日本史上罕有,但日本国民对明仁天皇的退位,普遍表示理解。2016年,明仁天皇就通过电视讲话向民众表达了想要生前退位的意愿。
“在数年前,我曾经接受过两次外科手术,同时加上年事已高,深感自己体力下降,觉得继续履行至今为止的职责十分困难……”
作为日本民族象征的天皇,第一次如此强烈而直接地表示出个人的意愿和体会,也让日本民众在惊讶的同时开始思考天皇作为一个“老人”所面临的压力。
明仁天皇夫妇年事已高。图/路透
如今的日本社会,老龄化和少子化是最棘手的两个问题,皇室也不可避免地与日本国民同命运。
今年明仁天皇已经85岁了,美智子皇后也84岁了,难以承担频繁的公务。在考虑天皇继承人时,人丁稀少的日本皇室更无法像英国王室一样从容,后者不但有多位男性继承人,也允许女王继位。
高龄的天皇熬不住了可以退休安享晚年。但对于大多数日本老人而言,因为无钱养老而“不想退休”才是人生常态。预计到2060年,日本65岁以上老人将接近全国总人口的40%。
日本街头的“老年司机”。
上有老下有小的“团块世代”
二战后,日本出现了长达五年的婴儿潮(1947-1951),这段时间出生的人,由于稳固地成就了日本的经济发展,而被称作是“团块世代”。
如今,团块世代的大部分人已年逾70岁,成为日本老人的中坚群体。
团块世代年轻时正赶上昭和时代的经济黄金期,由于国家的“集体就业”政策,他们纷纷走出家乡来到繁荣的城市,年收入一度高达1000万日元。
这一代人也构筑了日本第一代中产阶级——一亿元中流,是日本经济发展的中流砥柱。
日本街头的人潮。图/维基百科
彼时的日本流传着一个有名的段子,由于过于富有,年轻人们一到夜晚就跑到银座享受夜生活。凌晨的银座,常常排着一队队打车的年轻人,如果不挥舞着一万元的钞票,是没有出租车司机理会你的。
日本银座。图/pixabay
1985年,为了缓解美国的财政赤字,美国与五个国家签订了“广场协议”,之后美元大幅贬值,而日元则相对美元大幅升值。手里握着大把的钞票,日本民众纷纷开始投资股市、房地产,地价暴涨,一平米的地价被炒到了一亿两千万日元。
面对即将到来的危机,政府不得不紧急干预。终于在1992年,房地产泡沫破灭,金融业也遭遇重创。一时之间工资下跌、资产贬值、企业裁员,日本的经济开始衰退。
相比于上一代人,团块世代刚踏入社会时享受了经济的高速增长,却在40岁的壮年期经历了经济断崖式衰退,甚至被一直保持忠诚、全身心投入的企业辞退。
年轻时的一掷千金终究只是黄粱一梦,梦醒了,团块世代面临的是不得不从头再来的事实。
调查显示,团块世代虽然有23%的人在年轻时积攒了2000万日元以上的存款,却仍有20%的人存款不足100万日元(约合人民币6万元)。
NHK纪录片《团块世代:老后破产》
2017年,四成日本家庭储蓄为0。虽然平均储蓄额相对于2012年增加了242万日元,但中间位置的储蓄额却只有32万日元,相比2012年的100万日元,这个数字和平均储蓄的对比揭示了日本贫富差距不断拉大。
无法维持自己生存的低收入老人,通过子女的援助生活,但内心却满是拖累子女的愧疚。
NHK纪录片《穷忙族》
没有存下足够养老金的人,如果自己的身体状况也不佳,生活费之外还要承担医疗花销。自己的每个月已经是赤字状态,更不要提接济父母和孩子了。
为了维持生计,67%的团块世代只能在退休之后重新投入工作。65岁的河口先生,虽然很想多看几次住在外地养老院的母亲,却因为路费望而却步。
退休后的河口先生做着时薪1000日元的司机工作
大部分的团块世代,退休之后变成“三明治一族”,承担上下两辈甚至三辈的负担。
日本人口问题研究所的研究显示,团块世代约1000万人,他们的子女团块二代约790万人,其中非正式员工约3成,需要父母经济支援的占总人数的31.7%。
而团块上一代是全球最长寿的一代,约有180万人,其中需要护理的达到了28.7%。
曾经的工薪一族惠子夫妇,从未担忧过养老的问题。丈夫退休后仍然在工作,两个人的退休金加上丈夫目前的薪资,每个月收入高达37万日元。
然而,当36岁失业、离婚的儿子带着两个孙子来投靠父母后,支援下一代、照料上一代,再加上还要还十三年的房贷,这个家庭还是陷入了每月赤字的窘境。
惠子一家的收入支出状况,每月赤字10万日元
明明应当承担养老责任的子女们,怎么反而成为了父母们的负累呢?
实际上,团块二代们所面临的生存压力绝不低于他们的父母,而这些压力还处于“正在进行时”。拼了命努力也无法赚到钱的生活,在这一代人的身上成为常态。
惠子夫妇的儿子经营小生意,但至今仍未赚到钱
2006年,日本NHK电视台推出了专门介绍“穷忙族”的纪录片,将镜头对准了这些虽然有工作,但生活水平却处于生活保护线以下的人们。
失业后的单身父亲山田先生,每天兼职三份夜间工作,年收入却仅有约13万人民币,要动用为孩子们上大学存的存款才能勉强支撑家庭。而想要当律师出人头地的孩子,也不得不因为经济拮据而放弃了梦想。
在采访中山田先生哽咽地重复着:“孩子们是没有错的。”
在NHK推出了穷忙族纪录片之后,电视台收到了一千四百多份观众的来信。观众们在信中诉说着自己的不易。
“一直拼命工作不惜损害健康,只是想让一家大小能过上普通的生活而已。”
由于合同工、临时工等非正规雇佣逐年增加,大多数工作外包,新一代的日本中年人获得正式工作的机会越来越少。公共事业工程逐年减少,很多人不得不面临失业的风险。而经济的不景气又让小生意很难经营下去。
日本一22岁的青年,找工作这件事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压力。图/纪录片《穷忙族》
能拥有父母支持的“穷忙族”显然是幸运且少数的。这一代的日本中年人,仅仅是维系生活已经要拼尽全力,更不要说为以后的养老积蓄存款了。
即使是存款富余的团块世代,由于背负着护理老人的压力,生活状况也不容乐观。
青山先生年轻时节俭生活,拥有超过两千万日元的存款。但由于母亲老年后得了阿尔茨海默症,他只能在家看着痴呆的母亲而无法继续工作。加上上门护理,护理费用每月达到3万日元,5年之内存款就花掉了400万日元。
失去经济来源只能依靠存款生活的他,面对看不到未来的人生只能感叹:“如果最后钱都花完了,可能会选择自杀吧。”
即使艰难,团块世代仍然支撑着上下两代人,辛苦却顽强地生存着。像年轻时和同僚们携手构筑了日本辉煌的鼎盛期一般,他们又在年老时撑起了一个个家庭。说团块世代撑起了整个日本,一点也不为过。
孤独死去的空巢老人
如果说团块世代养老最大的问题是如何支撑家庭,那么日本的空巢老人们所面临的养老困境除了经济上,更多的是情感上的“失联”。
NHK的特别节目记录了40岁~50岁单身中老年人的生活。2017年,日本40岁~50岁的单身中老年已达650万,其中有六分之一的人因为失业、继承家族小生意、精神状态等问题而在年轻时放弃工作。
当他们步入老年,如何能够在社会中重新找到价值、如何构建除了家庭之外的社会关系,成为了他们是否能继续活下去的重要原因。
日本一位老年警卫。图/pixabay
57岁的佐佐木先生年轻时曾经有着一份收入稳定的工作,过了几年回家继承了父亲的被褥店。但是在父亲得了阿尔茨海默症之后,由于退休金太过微薄,他只能放弃一切的生活和社交去承担护理父亲的责任。
父亲离世后,许久未参与社会生活的他早已无法融入社会,只能与父亲留下的鹦鹉相伴。但鹦鹉也有生命终结的一天,透明的边缘人渐渐失去了与世界的联系。
依靠去世父母的积蓄清贫生活,连做菜也不敢放调味料
失去“照料家人”这一目标,生活的意义也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光是活下去,已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根据华盛顿邮报的报道,日本每年大约有30000老人死在公寓里无人知晓。针对这种现象,日本推出了尸体清理产业,保险业推出专门的清理保险,来负担房主雇佣人上门清理有人死去的房子,以便房子能够重新出租。
由于没有亲属,也切断了和社会的联系,这些独居在小公寓的人在死后往往要几个月才能被邻居发现。当清理团队上门之后,会发现尸体大多已经风干,屋子内爬满蛆虫。
一个透明的生命在世界上悄无声息地消逝,最后以毫无尊严的形态暴露在陌生的清理人员面前。即使是这样孤独死在公寓里的命运,也是被人羡慕的。因为还有一群无家可归的老年流浪汉。
纪录片《老年公寓清洁队》里正在清理公寓的工作人员
《日本老年人的生存困境——来自一线的报告》中记录了对山谷地区无家可归者的采访。
这些无家可归者,大部分已是60岁以上的高龄,每月有1万日元到9万日元的生活费。他们每个月靠从事打扫卫生、分发毛巾、捡易拉罐来获得微薄的收入,而这些收入又大部分都用于购买食物填饱肚子。
即使只能把身体缩进纸箱里生活,即使在下雨的日子里不得不浑身湿透期待天晴,日本人极强的公民自尊仍然使他们耻于领社会补助或者是住进公办的养老院。“混成这样,说到底都是自己的责任啊。”
流浪所带来的羞耻和顽强生存的意志力在他们身上并行不悖,就像灯火通明的银座与路边小小的“纸箱房间”,同处一个东京。
中国会出现日本式养老困境吗?
日本老年人窘迫的晚年生活,在中国日益严重的老龄化现象面前给我们展现了一个可以想象的未来。因此,在唏嘘之余,日本的困局和突破也值得我们借鉴。
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18年末,中国大陆总人口13.95亿,60周岁及以上人口24949万,占人口17.9%,其中65周岁及以上人口16658万人,占人口11.9%。
据报道,到2020年,60岁以上老人人口将增加至2.55亿人,占总人口比重约17.8%。高龄老年人将增加到2900万,独居和空巢老人将增加到1.18亿,老年抚养比将提高到28%左右。
图/新华网
中国养老危机似乎也已拉开序幕。之前媒体曾报道按照目前的数据,养老金结余将在2035年耗尽,80后或将面临无钱养老的时代。
即使人社部出面回应养老制度完全可以良性发展,大家对老后的生活也不免产生了恐慌心理。而日本针对养老问题的解决措施和困境,或许也能指引中国未来发展的道路。
近年来,日本大力推广护理保险,同时完善老人院设施,极大程度地减少了因为父母患病,子女不得不放弃工作在家护理从而失去经济来源的情况。
日本一养老院里等待看表演的老人们
日本的老人院分为特护老人院、护理型老人院和低费用老人院。其中特护老人院依照老人的身体状况判定其需要护理的等级,结合家庭经济情况来决定是否入住,主要服务对象是65岁以上,患有精神或身体上明显缺陷,亟需护理的老人。
但近年来,特护老人院的收费不断上涨,仅仅靠老人自己的退休金,可能无法支付护理费用,这让不少低收入家庭陷入了困局。
而在目前的中国,护理形势也同样险峻。据凤凰财经的报道,2018年济南只有7家公办养老院,导致一床难求,“有时等好几个月,都等不到一张床”。而民营养老院又因为“无法报销医保”,而门可罗雀、无人问津。
图/新京报
老年生活也不能单独指望养老院。在日本NHK的纪录片《7位一起生活的单身女人》就记录了7位单身老年贵族一起同居、旅行的日常生活。
新京报也曾经报道过杭州的王桂芬女士招募了5对夫妻入住自家别墅,“抱团养老”的故事。
图/新京报
这样独立、洒脱又充满尊严的老年生活,给许多年轻人注入了对未来新的希望。但这样的生活也是建立在有充足的资产基础之上的。
对于更多人来说,如何能够维持普通的家庭生活还是人生的首要大事。因此,减少哺育下一代的负担也是养老工作的重点。
相对于中国,日本的育儿负担还没有那么大。目前,日本公立幼儿园收费没有固定的数字,而是父母月收入二十分之一。同时,日本首相安倍也提出了2020年全日本幼儿园免费的计划。
日本2万亿日元的“育人革命”预算案。 图/日经中文网
虽然中国的老年人很少面临支援下一代的困局,但缓解育儿压力,也能让焦头烂额的中年人有一丝喘息的空间,从而能有更多的精力和资产去反哺上一代。
不过面对目前的高离婚率、单身率,以及不少80后、90后家庭“丁克”的决心,未来“养儿防老”的家庭模式也将产生变动。一个完善的养老制度也就将决定着大多数人未来的生存质量。
日本养老模式面临的最大挑战是投资回报低。养老金的投资回报不足以支撑庞大的养老开销,因此更年轻的一代劳工可能会面临更沉重的税收压力。
近年来,虽然养老金的中央调剂制度,让我国发达城市支援了养老金“穿底”的部分城市,但从根本上来讲,这还是短期的解决方式。更长效、健全的养老金制度,不仅需要良好的经济发展趋势,也需要更大力度的关注和支持。
老年生活,最终指向的是生存和生命意义的问题。
年轻时拼尽全力维系的生活质量在退休后崩塌,远离社会无法再次寻找个人价值,家庭结构也在离婚率飙升的情况下受到了威胁,这种时候如何能够获得体面、有尊严同时又有价值感的生活?
脱离了家庭,那些单身的老人,也可以活得好吗?从一步步陷入严重老龄化的日本来看,答案并不乐观。
《7位一起生活的单身女人》里的七位女性到老年时依旧活得很体面
在养老相关的制度之外,一个与老后生活息息相关的命题是:如何让每一代都能负担起自己的生活。让年轻人能够免于“被迫啃老”,老年人也能享有基本的生活福利和保障,这才是我们为之奋斗了一生所期待的生活。
或许我们也即将发出日本老人的感叹:“只是普通地活着,真的那么难吗?”但在走上这条路之前,无论是政府还是公民,越早一步认识到养老问题的重要,我们也就越早拥有了选择的机会。
为这个国家拼尽全力的每一代人,都应该有权利有尊严地变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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